
浮生
凉月满天
她的烧饼铺子今天开张。
一大早,她和妞妞还在床上团成两团睡得香,他起来了,趁着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朦朦天光,铁钩子扒得小煤球炉子里的灰烟气腾腾,钩子钩在铁皮上吱嘎乱响。她也就就着这响声起床,草草洗把脸,头发蓬松着先把铁锅拎起来坐到火口上,舀两瓢水添进去。他问:“吃什么?”
“喝粥吧。”
“头一天开张,咋的也得弄两碗鸡蛋汤。”
“也行。”她没反对。这么个日子,吃俩鸡蛋也值。都不是那抠抠嗦嗦的人。
说是烧饼铺子,其实没有门脸,就是一个大铁炉子露天一蹲,不用担心被偷--谁偷那玩意儿。吃过饭,送妞妞去了邻近的私人幼儿园,一辆半旧的三轮车里盛着全部家当:一袋白面、一兜芝麻、一桶豆油,清清亮亮的油液在新油桶里锃锃亮,透心凉。一个长度与人等高的大案板。三轮车露天放,天凉露重,他拿抹布擦干车座子上的潮气,骑上去,她在旁边推着一辆自行车跟着走,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。
不断有人来来去去地经过,晨练回来的老太太挺和善地跟他们打招呼,一个女人,四十来岁,骑着车子嗖一下过去了--她瞧不起这俩人:谁吃饱了撑的住地下室啊,脏!
这边鼻孔朝天,义愤填膺,那边根本啥也没觉出来,她还腾出手,笑眯眯地在后面推一把三轮车,惹得他回头说:“我骑得动,瞎费啥力气。”
她就更笑眯眯。
烧饼摊子倒是不远,他们到的时候,太阳光像蟹肉,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拽着,一丝一丝扯出来。天亮了。
孩子大人上学的急着上学,上班的忙着上班,煎饼摊子、油条摊子、豆浆摊子,再加上她这个烧饼摊子和紧邻的馄饨摊子,就构成这个小城西城区的早点豪华阵容。
打烧饼这活不容易,和出一大面盔的硬面,摊在长长的案板上,然后反复揉打,再擀平,折成几折,拿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,再一个一个擀开成四方形,加芝麻,入生了火的大炉子里面,贴上。很传统的缸炉烧饼,专有人爱吃这个。虽是本小利薄,一个月赚几百块没问题的。就是一个早晨下来,腰酸背痛,胳膊麻胀得不像自己的。不过干着干着就出汗,可以忽略掉北方冬季里那种渗进肌肉骨血的冷。
这边她都开始挽胳膊抹袖子戴围裙干活了,一扭头,他还边上站着呢。
“走吧,还跟这儿杵着干啥。”
“那,我走了。”他犹豫一下,看看表,真该走了。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,又有点微微的不甘,也不知道不甘什么,就又回过身叮嘱:“别累着啊。卖不出去咱自己吃,别上火。”
“呸,你咒我?”她一边笑一边骂,他缩缩脖子骑上自行车走了。回了一下头,然后就弓着腰蹬得很快地消失了。
旁边一个小姑娘叼着包子走过,一幢楼里的,那老太太的孙女,一边打招呼:“杨姨。”
“哎。上学去呀?”
“嗯。”
她一边使劲揉面一边想:还是有点儿晚,明儿得再起早点,能赶上让人上学的孩子买自己的烧饼吃。
他到保安室里换衣服值勤的时候,还在想着,不知道她开张了没有。他不知道这时候她的烧饼已经出炉,搭配着旁边的馄饨,不断有人来买,生意还不赖。
八点多,吃早点的人少了,她跑去人家那儿要了一碗馄饨,给人家包了两个烧饼,这叫货换货,两家乐。然后油条、豆浆都撤摊,馄饨也走了,她歇了俩钟头,和了一面盔的面,接着干,这烧饼在这个北方小城里也是中午的干粮。
而且她还要等着他下班来跟她一起收摊。也不是她收不下来,就是她不肯--女人都是娇气的,老公就是要多使唤。她还给他留俩烧饼呢。
等两人回到家,天已经昏昏的。他们这个偏僻的生活区又没有什么绿化带,路灯也昏昏的,妞妞坐在自家的门前,面前一把小椅,就着楼道里的顶灯写作业呢。他锁三轮车,她找钥匙开门,一边训孩子:“回屋去写,眼睛都看瞎了。”
“你们老不回来……”孩子委屈地说一声。
他和她一趟趟往下搬东西,然后他从兜里翻出一灯泡--今天在一家工地上捡的,节能型的,又亮,给屋里拧上了。以前灯泡太暗,妞妞老怕屋里藏着妖怪。这下她围着灯泡转两转,然后东看西看,哪个角落都亮堂堂的,不用害怕了。
外面有人打架,一个女人嚎哭。他们也八卦地跑出去看。是那个鼻孔朝天的女人,老公不但跟人跑了,还带着人来搬家,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搜刮走。那女人不干,死搂着一个电脑显示器不撒手,你说你搂它干什么。她男人把她胳膊硬掰开,把显示器一抱,女人扑上来抢,男人一脚把她踹老远,然后跳上车,走了。
真可怜。她由衷地替那女人难过,心都疼得揪揪着。
然后回来捅火、做饭,炒白菜、缸炉烧饼、白粥。十点刚过,一家人就安安静静睡着了。外面马路上还有人三五成群来来去去,KTV包房里歌声震天,一家三口在简陋的床铺上安眠。
第二天再回来的时候,120在呜呜叫,白大褂抬着一个人往车里跑。他和她心里咯噔一下子。一问,果然还是那个女人。自杀了。
她摇摇头。
他也摇摇头。
然后,回家。马上又被眼前的事占住精神头。她洗白菜叶子,他坐在小凳上削土豆,妞妞在外边和小朋友玩。他在心里数着,今天发工资了,700块,去副食店买一桶油,不用很好,四十七块钱一桶的就不错,面粉还有,米该买几斤了。还有,给妞妞买俩面包。嗯,他扫她一眼:再买一个护手宝,这家伙血脉凉,什么时候握她的手都跟握一块冰似的。
这么想着,他的手就握过去了,倒把她整得一楞。然后就任他把自己搂住脑袋亲,辗转温柔,世界就在这一刻沉没。
转眼已经半年多,烧饼炉子一如既往地生着火,他的保安工作也做得四平八稳的,妞妞会画小房子小树了,也会十以内的加减法。这也就可以了。虽是离家挺远,节气还是要过的。尤其清明节。给先人祖辈问个好,凡事也好求他们保佑一下。
清明时节家家雨,老街上的槐米打落了一地,人家院墙上扒的牵牛花给淋得耷着脑袋。今天两人都在家,下雨天不用出摊,他也跟保安公司请了一天假。他嘴里叼着一截铁丝,捣鼓着啥,她探头过去一看,一把大黑伞,折了个伞骨,看样子他是想修起来。
“买一把吧。”她说,“我有钱。”
“不用。”他继续使劲,“留那钱给孩子多买俩面包。”
妞妞已经上学走了,打着一把崭新的小花伞。两口子慢悠悠吃过饭,合打着这把修好的大黑伞,出门,左拐,三站地,一个叉路口,她蹲下来,从一直护着的挎包里掏出一叠黄裱纸,他也配合地蹲下来,掏出打火机点燃,火慢慢地烧起来,又慢慢地熄灭,两个人一起叨念:“爹,收钱了,娘,收钱了。别省着,该吃吃,该花花。”
微弱的火光里,展现的是他们这些年的日子。十年前他从一所中专毕业,被分配到北京开电梯,认识了同是老乡,在酒店打工的她,两个人搭伴过起了日子。妞妞就是那时候怀上的,两个人也没办什么手续,就这么一直同居下来。后来,妞妞出生,两个人回家扯了结婚证,呆在十万大山里面不甘心,他就又带着她和孩子来到这个北方小城。
他的母亲还在,父亲去世了。她的父母早就去世。两个孤儿漂流在尘世。
一边往回走,他侧着脸观察她,眼前浮现她十年前的明艳微笑,然后搂过她,吻她头发,一边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说:“我爱你。”
“我也是,”她停顿了一下,反手搂住他腰,在他耳边说,“我也是。”
这时候,家里桌角的一个镜框里,两个人影偎得很近,照片上的玻璃闪着模糊的光。
那是刚到这里不久,去年元旦的时候,她去他的保安公司,正巧一群人正在照像,他把她拉过去,搂住肩,说:给我们俩也照一张。她笑得有些紧张和羞涩,他笑得有些自豪,照片是数码的,他给了人家一块钱,洗出来一张。又花五块钱买了一个像框,镶上。
那天他们还吃了一顿好饭,从菜摊上花十块钱买了三条巴掌大的鱼,拿豆瓣酱给炖了,炒了个醋溜白菜,芹菜炒肉加一个红烧豆腐。他舀口鱼汤,滋溜一口往下咽,烫得一伸脖。旁边妞妞问他:“好喝不?”
他说:“好喝。你妈这水平,一般人喝不着。”
那年还下雪了。
她没工作,在家带妞妞,玩心上来,把妞妞丢给邻居大妈照料,自己跑出去找他,然后一起往回走。她把手伸出去,雪花在他手心里飘下来就化了。他看她又冻又稀罕的样儿,一边笑,一边停车给她买了一块烤红薯。她吃了一半,一半留起来回家给妞妞。
两个人都是平常人,不存在诱惑与反诱惑,勾搭与反勾搭,也不会有人慧眼识珠,挖他去当总经理,或者栽培她当董事长夫人。两个人的平凡人生像两股绳拧在一起,垂挂进遥不可知的未来,又像小时候村里两条交汇的小河,一路就流过去了。
人生其实像一朵一朵花来着,有的是牡丹,雍容华艳,有的是迎春,娇黄明丽,有的是荠菜花或者蒲公英,说不上多好看,可也一样笑趁春光。如果你有兴趣从天空往下看,比如坐飞机,坐火箭,玩高空跳伞,那么在你目力所及的,白云层层叠叠,天空像口煮云彩的大锅遮盖住的下面,是一个个公路铁路盘山路盘绕交错的包围圈,包围圈里是蚂蚁一样的众生。
从半空看浮生,很容易产生一种幻灭感。佛祖神仙大概就这感觉,所以才会说人生如寄,蜉蝣一世,朝开夜合,蟪蛄春秋。不过再怎样天大地大,如寄如响,生为浮生,也自有他的骄傲。 |